我的老板董鹏

Dong Peng

栾东

2002年12月 原载《游戏人》第2辑

  

  五年前,我在河南一家街机游戏室里做杂工。那年夏天,正值县里对不合格的游戏厅进行严查严打,许多老板都找借口关门歇业,避开检查,谁也不愿意顶风作浪,在那种时候给纪检队的人捉到手脚。然而,我们的游戏室却一直开放着。

  我们的老板姓董,名叫董鹏,大概有三十多岁,是一个不苟言笑的沉默的中年人,而且没什么脾气,极少发怒。老板膝下无子,每天要做的事就是和爱吵爱闹的妻子一起管理这个摆放了10台街机的小天地,把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干净整洁。我来做工之前就听说老板刚刚结婚,可是他怎么看起来也没有做新郎的快乐样子,好像是对感情很不以为然的那种人。

  每天都有各路机迷来我们这里玩游戏,临近暑假,包夜打通宵的玩家也逐渐多了。有时候他们玩得昏天暗地,忘记出去买烧饼,老板便会邀请大家一同享用简单的晚饭。我在一张长方形的茶几周围摆放小木凳,老板的妻子端上土豆炖肉,凉拌海带和炸馍馍片,老板亲自吆喝那些来包夜的小伙子们放下手里的摇杆,过来一同进餐。他们开始还不大情愿,后来便熟悉了老板的秉性,很高兴能有机会免费填饱肚子。在小餐桌上,大家高谈阔论,探讨一些格斗游戏的连续技套路或者飞行射击游戏的子弹最佳躲避路线,再不然就是倡议店里购买新近出版的某部游戏。老板的妻子往往会变得不耐烦,吃过饭便收拾起碗筷下桌去了,而董老板就一直在旁边听我们闲侃,自己并不插话,听得乏味了就拿起电玩杂志解闷。

  到夜深人静,房子里只剩下噼噼啪啪的按键声,老板在几台街机之间支起钢丝床,就地躺下睡觉。他很少会想到进屋去陪伴妻子,不过一旦想到,倒霉的就是我了:那个钢丝床硌得我浑身难受,房顶的吊扇又不能调节风速,我通常是宁愿打通宵游戏,第二天早上再去里屋闷头大睡。

  这一天下了大雨,我一觉睡到下午3点,打着哈欠在哗哗的雨声中醒过来,这时候店里已经没有玩家了。老板像往常那样蹲在机器后面检修设备,老板娘在厨房里收拾青菜。

  我从床上懒洋洋地爬起来,走到外屋扶着街机框体伸了一个懒腰,抬眼望向窗外。白朦朦的雨线阻隔了我的视线,平常能望到的汽车站现在已经看不清楚,从这里只能望见外面泥泞的道路,像是腾起一层烟雾一般,往四面八方飞溅着水滴。

  本来我明天放假的,看来又回不去家了。我正要寻找一些恶毒的词句来抱怨这场见鬼的雨,游戏室的门突然被撞开。我循声扭过脑袋,老板的目光也从机器内部脏兮兮的线路板上转移到门口:两个孩子披着同一件塑料雨衣,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在前面的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他把雨衣折起来搭在洗脸盆的架子上,回手关上门,然后朝我和老板笑了笑。在他身后是一个年纪小一些的女孩儿,不停拍打着湿透的裤子,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

  男孩子牵起女孩的手,走到我身边的《KOF97》机台旁,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一元钱的纸票。

  “我买四个币。”标准的河南乡音蹦进我的耳朵。

  我从抽屉里取出4个刻着“中西”二字的铜质游戏机币交给男孩,又顺便掉头看了看老板——他似乎已经对这两个孩子失去了兴趣,又开始专注于整理线路。

  “下这么大的雨还来玩?”我问。

  “就是想玩玩。”男孩子拉开机器,大大咧咧地笑了一下,弯腰投进一枚硬币,等待着显示器亮起来。

  “很喜欢《KOF97》?”

  “呵呵,就是玩玩。”男孩专心地盯着NEO GEO这几个字母在屏幕上翻转,“The King Of Fighters’97”的标题画面出现,“阿妹,你看看我怎么打的,电光炮打的不对。”

  “不许你骂人家。”

  “谁都管他叫电光炮……”

  “那我不看啦……”女孩儿转过身装出要离开的样子。

  “别……我不骂了,你快看……”

  ROUND ONE,READY——GO……扬声器里发出回合开始的提示音,但见男孩子操作着八神庵退到版边,等电脑控制的罗伯特近身过来的时候,用前跳,百合折,站立轻脚,前轻拳,然后两次弱葵花放必杀……整套连续技使得炉火纯青。

  “我打得咋样?”

  “还行。”我说。

  “我没问你。阿妹,你再看!”

  那时候《KOF97》还没有流行多久,这个男孩子却好像对八神的连击琢磨得很透彻,他又是一套百合折,下轻脚,站立轻脚,前轻拳,然后三次重葵花,“K.O.”的声音响起来,男孩子稍微放松了一下。

  被称为阿妹的女孩儿始终不发一言,靠在男孩身边默默地看着屏幕上的打斗场面,当一回合结束时红白相间的画面不停闪烁时,她就抓紧男孩子的衣服闭上眼睛。

  许多回合过去了,大蛇出现的时候,女孩好奇地伸出手摸了摸屏幕上的影子,等她再缩回手想抓起男孩的衣服时,却发现男孩子已经不在身边了。

  原因在于,男孩还没来得及吭声,便被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揪着头发拽到了一旁。

  我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小伙子是几时进屋的,他来到我身后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只想做一名观众。现在,我和那个女孩子都惊诧地看着这个举止怪异的小伙子,被他揪住头发的男孩发出痛苦的呻吟声,老板也抬起头,皱起眉毛。

  “你……你干嘛?你放开我!”男孩子显然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把钱给我。”小伙子用纯正的普通话说。

  “你……你是谁?我没有拿你的钱!”男孩申辩道。

  “把你爹刚才给你的钱交给我。”小伙子放开男孩子的头发,扭转过他的脑袋,再用手托起他的下巴,“听见没有?快点。”

  “大哥,你来这里打劫吗?”我忍不住插口问道。

  “没你的事,滚远一点。”

  “我不给你!”男孩子喘息着说,“阿妹,你去告诉爸爸!”

  女孩子冷静下来,仍旧不说话,也不动弹,只是站在那里,委屈地眨着眼睛。不一会儿,她长长的睫毛上就沾了泪滴。这时候,机器的屏幕上已经出现了“CONTINUE?”的字样。

  “你不给我?”小伙子嘲笑地问。

  “不给。”

  小伙子抬起右手,伸开手掌,然后逐指握拳,毫不吝啬地用力砸到男孩的鼻子上,之后左手便松开了男孩的下巴。

  男孩子被这一记前重拳打倒在地,脑袋撞到街机的退币扭上面,剧痛之下哭了出来,刚才玩游戏时满贯连胜的潇洒荡然无存,“你……呜呜……你打人……”

  “是啊,”小伙子说,“把钱给我。”

  看到男孩受辱,女孩子的泪滴便划过倔强的脸蛋淌下来,她装作不知道,也不去擦拭,蹲下来去搀扶男孩。

  我回头看看,老板娘还不知如何是好,就不停给老板使眼色,要他出头管一管;而老板呢,脸上现出冷笑的样子,手里搓着一根电线,好像没有起身相助的打算。

  男孩子被他的“阿妹”扶起来,抹了一把脸,也只能怨恨地看着小伙子,想不出什么对策。

  “没听清楚?我让你拿钱出来!”小伙子不耐烦了,瞪起眼睛威胁道,“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张朝喜,你别在我这里耍威风……你还是别在这儿闹了。”老板终于发话,想不到他居然能叫出小伙子的姓名。

  “姓董的,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吓唬谁?这两个小孩子是烩面馆老板的野种,刚才我小舅去河西收税,他爸把钱塞给这两个野种,他俩还想跑,妈的不想混了!”

  “你别在我这里撒野,出去随你的便,我也管不着。”

  “呦——董老板,这话说得好牛逼啊!你知道不知道现在……县里的游戏机厅都不开了,你好像很了不起啊?呵呵……”小伙子笑了,“我小舅一句话,你就别想再干下去了。明白?”

  老板苦笑了一下,果然不再做声。

  “这就对了,野种,把钱给我吧。我不打你了。”

  “你骂人……”女孩子终于忍不住开口,她还想再说什么,可惜一阵哽咽之后泪水就泛滥起来,于是她只有先擦了擦脸蛋。虽然明知道男孩没把握保护自己,女孩说完那几个字还是躲到了男孩的身后。

  “你才是野种。”男孩的勇气被激发出来,立即反唇相讥。

  “我不是,”小伙子认真辩解道,“你们是。这个跟婚外恋有关,你们以后会了解的……”

  “喂!你也太过分了吧?”我凑上去,不平地问。

  “不错。你滚开。”

  “我就是……”

  啪!

  我眼前一串金星闪过之后,左边脸上也有了疼痛的感觉,这回确凿是挨了一个巴掌。

  “大哥,”我抚摸着略有红肿的脸颊,“打人是不对的……”

  “废话,你滚远一点我就不会打你。”

  我可以肯定自己不是这个小伙子的对手,可是在这种时刻退下阵来未免也太窝囊了,如果我不能阻止他欺负这两个小孩子,那就只有先替他俩受罪了……我这样想着,摆开准备格斗一场的架势。

  “你想跟我打架?”小伙子扬起眉毛。

  “是啊,”我说,“我尽量吧。”

  先下手为强,我心念甫动,正准备出拳攻击,突然感觉脖领一紧,被一只有力的手给拎起来向后移动了一尺有余,等我再落地,老板已然出现在我的眼前,而他原来的位置上只剩下一台敞开外壳的街机。

  “张朝喜,你别再闹了,要钱我给你,要多少?”

  “董鹏,你这是存心跟我过不去?”

  “是你跟小孩子过不去。”

  “我就要他俩掏钱,跟你没有关系,董老板,我劝你最好还是别淌这个浑水。”小伙子说着绕过老板,走到两个孩子身旁。

  “我再问最后一遍,”小伙子一改霸道的样子,轻轻抚摸着女孩的脸庞,把女孩的头发拨弄到耳朵后面,然后又替她擦掉脸上的泪痕,再低下头把自己的嘴凑到她的耳边,“嗯?交不交钱?”

  女孩子被吓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男孩便又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惊恐交加地望着那个小伙子。

  “有种。”小伙子说,随即飞起一腿正中男孩子的小腹。

  我和老板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只见男孩先是撞到女孩怀里,随后两人一起向后冲撞到后面的一台街机,双双摔倒在地,机器晃晃悠悠半天才停稳。

  男孩子挨过这一脚,身体位移了一米有余,口袋里剩下的三枚硬币也飞出来,滚到老远才停下。他再也没有力气说话,眼睛眯成一条线,像个哑巴一样抽泣起来,一只手还捂在肚子上面。女孩子呢,她的处境更惨,脑袋磕到控制台上,大腿还撞到桌角,她咬着嘴唇花了好半天才忍住痛,随后就坐在那里,背靠着街机的木框,把男孩的脑袋抱在怀里微微发抖。

  老板咬着牙,用不理解的眼光看着小伙子,老板娘则呆呆地望着自己的老公;屋里安静了片刻,窗外的雨声又大起来。

  小伙子再走到两个孩子身边,女孩便默不做声地从男孩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举了起来,这时候男孩正专注于小腹的剧痛,已经没有能力表示反对了。

  “谢谢。早该这样了。”小伙子接过钱,挤出善意的微笑,随即又转向我,“老百姓都不交税,就知道四处生孩子,那国家怎么办?”

  “国家不就是老百姓么,”我说,“不然国家是什么?”

  “这野妞年纪太小,不然我……”

  嘭!

  老板一拳打在小伙子的脸上,把他预备出口的脏话一并打断。虽然我不懂得武术,还是忍不住佩服老板的招式和力度:小伙子被轻描淡写地掀翻在地,还打了一个滚,钱夹却正好落到老板的手里。

  “我靠……啊——”小伙子想要爬起来,没料到又被跟上前去的老板当胸一脚,踹到了大门口。

  老板从钱夹里拿出那张一百元钱,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飞给了两个小孩子,随后又蹲下身把钱夹揣进小伙子的上衣兜里,再抓着他的脖子把他拎起来,腾出一只手打开了大门。

  “董……鹏……你……妈的……有种……啊——”

  老板没有等小伙子准确表达出自己的想法,又是一脚把他送出了游戏室。

  小伙子在雨地里打了几个滚,以屁股朝天的姿势保持了片刻静止,随后便抬起沾满泥水的脸。

  “董鹏……你妈……妈的,你别忘了……你有前科……在公安局……你……他妈的……你敢打我,你真……你真有种,明天不抓你进局子……我他妈的……就不姓张……你等着……等着吧……”

  小伙子吃力地爬起来,骂骂咧咧,一瘸一拐地走进茫茫的大雨深处。他的叫骂逐渐被轰轰隆隆的闷雷声掩盖,随后身影也消失在远处的雨里。

  老板面无表情,一直看着他走远,才回身关上了大门。

  “老董……”,老板的妻子先开口,“那小子刚才胡说些什么啊?”

  “没什么。”老板淡淡地说,“小东,你把这两个孩子送回去,路上小心一点。河西的新郑烩面馆你知道吧?那老板姓田,你叫他田大叔就行了。”

  “知道,老板,那个……张朝喜……他还会回来惹事吗?”

  “会。小东,这两个月……这两个月……谢谢你帮忙了。”老板从自己的口袋里数出一千元钱递给我,“这是你的工资,拿上吧!先把孩子送回去,回来的时候顺便到汽车站去买票,买今晚的票回家。记住。就是今晚。”

  “老板……没这么严重吧?明天要关门吗?”

  “叫你买票你就去买票,别问那么多。”老板见我不接,便直接伸手把钱揣进我的裤兜。

  “老董,你这是什么意思?”老板娘问。

  “一会儿再说。小东,你快去。回来再收拾东西。”

  “那……好吧。”我呆了一下,随后走过去扶起两个倒霉的孩子,男孩子哆嗦着将100元重新装入口袋,女孩子扑到我怀里就放声哭了出来。

  “小妹妹,你抱错人了!”

  老板扶着男孩子的胳膊让他站了起来,用自己的衬衫袖口擦掉男孩子脸上的泪水。

  “谢……谢谢你……”男孩哽咽道。

  老板没有表示客气,只是从脸盆架上取来他的雨衣,顺手又递给我一把伞。

  “谢谢你们。”男孩子感激地说,他接过雨衣,想给老板鞠躬,可是弯腰的时候又差点摔倒,老板笑着扶他重新站稳,摸了摸他的脑袋。

  “不好好学习,就知道来玩游戏!”

  “呵呵……”男孩也笑了,眼里还闪着泪花。

  我拍了拍女孩的后背,问:“还痛吗?别难过了,要不我背上你走?”

  “嗯。”女孩抽泣着答应了。

  “你哥哥的《拳皇》打得的确很棒!”我说着便蹲下去,让女孩趴在我的背上,“不过他就是缺乏一些实战经验。”

  “嗯。”女孩把脸贴在我的背后,不再开口。

  男孩子自己披上了雨衣,老板把伞打开递给我,随即又拉开了屋门。

  “喂,你能走得动吗?”我问身旁的男孩,生怕得到否定的回答。

  “能。”男孩说,他的声音还有些打嗝。

  我撑着伞走在前面,男孩跟在我身后,老板就站在门口目送着我们离开。

  我小心翼翼地把两个孩子送回烩面馆,又对他们的父母好一通解释,这才免于误会。

  田大叔留我吃了饭,然后千恩万谢,并承诺明天一定要去拜谢董老板,我说不用了。他又提醒我,惹了张朝喜后患无穷,人家的路子太广了,况且董老板又是做游戏机生意的,而且他历史也不太光荣。我问他怎么不光荣,他也没说出什么。

  最后,田老板夫妻二人一直把我送到了河西的桥边。

  “好好想想怎么给人家赔罪吧……不管是人是财,我们要有能帮上的忙,绝对没话说。”

  “没那么严重吧?有那么复杂吗?”

  “嘿呦……小伙子……年轻啊,不懂事。”

  “不用再送了,你们还是回去看看孩子吧,这回可受了不少委屈。”

  “嗨……小孩子……没什么大事的。那您慢走啊……”

  ……

  我心情忐忑地回到游戏室,进门之前又仰头看了看上面挂的牌匾:风浪游戏厅,也许名字不太吉利。老板打开了门,我走进屋,浑身都已经湿透了。

  老板娘不在屋里,从老板的脸色看似乎刚刚跟她吵了一架。

  “老板,我在田大叔那里吃了饭……”

  “票呢?买了没有?”老板推上大门,接过我手中的伞撑在地上,第一句话便这样问。

  “呃……我……”

  “我问你有没有买票?”

  “还没有。”

  “你……真是不听话,你先去里面收拾行李,反正你在这里也没多少东西,然后……就回家去吧,现在就走。十点以前买票应该还来得及。以后不用再来。有什么事我给你打电话就是了。”

  “老板……”

  “路上一定要小心,上了车多注意,别感冒了。快去收拾。”

  “等等,老板,真的有这么夸张吗?”

  “嗯……我既然出手打了张朝喜,估计他们不会让我在这里干下去了。”

  “是他自己理亏,”我背靠在门板上,喘了几口气,“你也是迫不得已啊!”

  “你不懂。我打了他,肯定是不能在这里干下去了。整个铺子都要被查封,这还是轻的。不信你过几个星期再来看看吧。”

  “我肯定会回来的。”

  “随你。现在快去收拾东西走人,免得晚上他们过来连你都不放过。”

  我还想表示抗议,老板就把我推进了里屋。

  十分钟之后,我背着行囊走出来,从老板的手里接过那把大黑伞。

  “老板,我……”

  “以后我会跟你联系,我要是不干了就赏给你一台街机。”老板说着拉开了大门。

  “是吗?我一定会回来拿的!”听到老板有贵重的礼物相赠,我的心情立刻开朗了许多。

  “嗯。去吧。”老板把我推到门外,又拍拍我的肩膀,“我就不送你了,以后保重。”

  “嗯,我……”

  砰!门关上了,接下来是上拴的声音。我撇撇嘴,在瓢泼的大雨中愣了片刻,便转身踏上了回南阳的旅程。

  那天风浪游戏厅关上大门的一瞬间,我感觉到自己可能不会再有机会回来干活了。下个星期天气放晴,我再赶到游戏室,大门上已经贴着盖有大红印章的十字封帖,“风浪游戏厅”的牌匾则不知去向,这里果然被查封了。于是我开始四处打听情报,拜访原来熟悉的铁杆玩家们,在暑假结束的时候终于零零碎碎得到了一点消息:

  张朝喜那天夜里就带人来抓走了董鹏,随后又查封了游戏室,没收掉所有的机器。老板以故意抢劫伤人罪被起诉,由于他认错态度良好,得到了宽大处理,结果只判了两年刑,而经营游戏室几年的积蓄则刚刚好用来抵掉罚款和赔款。至于那个田大叔,他自身难保,自然也帮不上什么忙。

  在老板入狱之后,他的妻子终于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开始晓得自己的丈夫从前就爱好所谓的打抱不平,并曾经因此三进看守所。更严重的是,老板还有一个前任的妻子,不知道因为什么离开了他。这个消息让老板的丈母娘非常不满意,于是就怂恿自己的女儿跟丈夫离婚,另寻如意郎君。老板入狱后的第三个星期,妻子就不再去探望他了,再过几个月便干脆音讯全无……

  一年以后,在我离开河南之前,曾经去监牢里跟老板见了一面。

  董老板被剃了平头,身穿浅蓝色的囚衣,见到我便会心一笑,说他还欠我一台街机呢。我说我不是来讨债的,我问他在这里生活得如何,他说将就吧。我告诉他,我觉得现在这个结局对他不大公平,他却笑我并不理解所谓的公平。

  我打算离开时,老板说:你洗澡的时候不爱洗脖子,还穿白衬衣,这个样子实在太恶劣了,另外要常洗头,要么就像我这样剃短发。我们都笑起来,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老板董鹏。

  后来,我坐着火车离开老家,来到了千里以外的大城市,慢慢淡忘了风浪游戏厅和董老板的样子。可是每当大家对游戏机铺老板的阴险狡诈毒辣口诛笔伐的时候,我总要站起来据理力争一番,因为我也认识一个老板,他曾经为了保护两个小孩子免受侮辱而陪上了妻子和家业,然后孤身一人在县城的大牢里度过了两年的时光。